第9章 高平(三)

        小底军步营被打得惨不忍睹,军旗已倒,众兵不知该去往何处,前后左右都是敌骑,逃跑亦难如登天。

        更灾难性的,又迎上了第二波推进的汉军步军,短兵相接混战厮杀苦不堪言。

        郭绍这边,王指挥以下整营五百多人早就七零八落,将士们纷纷向两翼溃逃。郭绍和杨彪前后配合,边战边走,也想随波逐流逃离失败的区域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杨彪蹬着马步大开大阖,霸气地舞着沉重的铁刀横扫,不断有“叮叮哐哐”和人的惨叫声,猛不可当。

        而郭绍并不善于用长兵器,手里也只有一把障刀,专门就近护卫杨彪的空当和背后死角。

        二人此前从未一起并肩杀敌,如今在战阵上倒远近配合攻守兼备,非常有默契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这时,忽闻“钉”地一声,郭绍觉得腿上好像被撞了一下,初时有瞬间麻木,很快一阵剧痛就从腿上袭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低头一看,一支重箭直接射穿了抱肚,刺进了大腿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踉跄,他险些摔倒,重重地把障刀刺入土地,这才支撑着身体单膝跪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郭十将!”杨彪立刻察觉了身后空荡荡的,转身扶住郭绍的膀子。

        郭绍吐出一口闷气骂道:“这么多人不射,偏偏射中老子!”杨彪道:“还能走么?”郭绍道:“恐怕走不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杨彪把长刀插在旁边,从怀里掏出短刀咬在嘴里,然后撩开郭绍的抱肚甲,二话不说,取了短刀直接把箭矢劈断,扔掉后面的一截。

        郭绍被折腾得一阵剧痛,咬着牙才没叫出来,额头上汗珠子都冒起来了,他吐掉嘴里的血水。

        嘴里腥甜腥甜的,应该不是自己的血,是刚才杀人溅到嘴边的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背你走。”杨彪用肯定的口气说了一句,并未有询问的语气。直接抓住郭绍的手臂搭在肩上,提起长刀就走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已是敌我交织,刚走没两步就撞见了追兵。

        杨彪背着个人施展不开,急忙将郭绍从背上丢下来,提刀与敌兵厮杀。

        过得一会儿,等他过来时,郭绍便道:“杨兄先走,不必管我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天地良心这真的只是一句客套话,受伤的郭绍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,当然不想杨彪丢下他就跑;但他那句话脱口而出,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兴许就像抢着买单的人,其实有时候是言不由衷并不想买吧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料杨彪听罢也不回应,真的就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郭绍坐在那里,心下很不是滋味,但他不怪杨彪……眼下乱兵凶凶,小底军将士都在逃散,周围的周军越来越少,杨彪留下来对抗成建制的敌军?

        俩人都得死!

        但凡明智的人,此时都应该做出果断的决定。

        郭绍挣扎着想站起来,腿上稍微用劲,大腿肌肉就拉动伤口和肉里的箭镞,一阵钻心的疼痛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敌兵发现了活着的郭绍,冲上来就拿樱枪捅,但力度不够,立刻被郭绍抓住了枪头往后一拉。

        敌兵吃了一惊险些被郭绍直接夺了兵器,忙死死抓住枪杆朝怀里用力;不料郭绍马上改变力道方向,顺势向前面一送,把那敌兵掀翻,直接把樱枪给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敌兵见状便不上前,而是对着后面大呼小叫,很快引起了更多的敌军注意。

        郭绍预感到马上就要被更多的人围攻,心下一片惨然,这状况恐怕真的要被剁死在战场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当初一门心思要到战场上来建功立业,是为谁而战,又是为何不顾死活想出人头地?

        就在这时,忽然见杨彪又反身转来,他骂骂咧咧了一阵,上来扶起郭绍:“我看见周军开始反攻了,再挺一阵,说不定还有指望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杨兄今日之恩,我没齿难忘。”郭绍顿时又生起一点希望。

        杨彪道:“你我现在谁也不欠谁!”

        话音刚落,一群敌兵从附近靠了上来,其中一个首当其冲端着长枪冲。

        杨彪不再答话,迎上去,一个侧身,哐!

        重刀拍在那人的头盔上,疼得那敌兵捂头大叫,杨彪趁势摆开架势迎战随后而来的敌兵。

        郭绍咬牙紧跟其后,按住那倒地敌兵的脸就补刀,挥起障刀就对着他的眉心猛刺下去,“不!”恐惧的叫喊几乎带着哭腔。

        杨彪挥动长刀左刺右突,无人能接一招;郭绍护住他的后翼和近处,敌兵虽多不能靠近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很快就见两把弓搭上箭矢举了起来。“嗖嗖”两声,郭杨二人各中一箭,幸得有甲胄护身伤口似乎并不深。

        别的步军士卒见他们勇不可当,一时间不敢上前,只在四面围住。

        因为郭绍腿脚不便,杨彪也不单独主动进攻,顿时有短暂的对峙;便听得杨彪的喘气像拉风箱似的,他手上的长柄铁刀可能有点重,这么连续不断地拼杀体力已有所不支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一员北汉军将领跳将上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杨彪顺手就端起长刀猛攻过去,汉将急忙持剑应敌,来来去去打了几个回合,看样子身手不错。

        汉将拿的剑,离得太远很被动,不过杨彪已是樯橹之末明显没之前那么生猛;终于叫那厮逮住了一个机会,在杨彪刺击用老时,他成功闪开,立刻冲了上来;这下子情势急转而下,长兵器在太近处非常不好用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最需要对方的时候,郭绍拼了老命扑将起来,拿障刀截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当!”刀剑相碰震的刀锋急剧乱颤。

        郭绍拿的障刀是护身短兵,重量轻,对撞非常吃亏;果然汉将趁势就将长剑欺上来,剑锋一侧,直刺郭绍的左膀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料郭绍不退反进,硬生生借甲胄接了一剑,跨出一大步,同时右手挥起,一柄半尺短匕在空中闪起寒光。

        短匕刀柄在手里松紧自如,灵活找准方向,在刺下去的一瞬间,手腕顿时握紧。

        电光火石之间,外人连动作都没看清楚,尖锐的刀尖已猛刺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瞬息之内,郭绍简直动如突兔、身如利箭,似乎不像一个受过伤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突如其来,汉将的脸被一瞬间漂白了,惊惧地张开嘴、脖颈的肌肉收缩。

        郭绍挥舞短刀的手臂速度太快,平地扫起一股劲风,让汉将脖子上的肩巾都飘了起来……血喷了郭绍一脸。

        短暂的死寂,短到几乎无法让人察觉。“呀呀……”顿时从四周冲过来一大群士卒,大呼小叫挥起刀枪疯狂地围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喝!”杨彪怒目瞪圆,作势拿长兵一扫,凭借仅存的体力作最后的挣扎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便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,一波箭雨覆盖下来,带着羽毛的箭矢插在地面上,好像一下子长出来了一片苇草。

        后面有人大喊道:“国家安危,在此一举!”

        郭绍等转头一看,只见一员周军黑脸大将高举棍棒兵器,跃马大呼,身后一大群铁甲骑兵正在驱马加速。“援兵来了!”杨彪见状一阵兴奋。

        老天,周军来得真是太及时了!

        围住郭绍等人的敌兵见周军骑兵成集团反扑,赶紧掉头就跑,再也顾不得其他。

        没一会儿,无数的周军骑兵便策马而上,纷纷从郭绍等人身边越过。

        奔腾的战马、矫健的儿郎、漂亮的樱枪,周军骑士呐喊着一个接一个勇猛前奔。郭绍敢发誓,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如此威武的铁马战兵!

        郭绍一时间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,扶着杨彪,对马队振臂高呼道:“灭了北汉,周军必胜!我皇万岁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众军没空理会两个一身血污的残兵,只是偶尔有人转头看一眼,兴许觉得俩人已经疯了吧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此役,周军反败为胜。

        郭绍等因受伤退出战场,但战役还在继续,厮杀一直持续到下午。北汉军大败,契丹兵引军退走;周军继续向前追歼北汉残兵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众伤兵在决战结束后,等到了被征发来运送粮草干杂活的民夫的帮助,他们被送到后军营地安置。

        艰难的一天终于结束,夜幕降临时,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,风都吹不散。

        只一天,不知道死了多少人!

        山西盆地走廊从来就是一条群雄争霸的血路,这片古老的土地上,究竟发生过多少战争?

        恐怕谁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无数活生生的人再次把血和灵魂埋在了这里,又多了一个故事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郭绍的精神已是十分疲惫,又微微有些庆幸,庆幸自己还活着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然也许自己会变成这无数的尸首中的一具,然后被匆匆推进某个乱葬坑里被草草掩埋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二人躯干上的箭伤、瘀伤并不严重,比较深的伤口是郭绍左腿上的箭伤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半截箭没拔出来,要拔出来才行。

        郭绍脱下盔甲之后,急忙检查“抱肚”那一块被射穿的破损处,确认没有碎片杂质在自己的伤口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处理不当,伤口化脓感染,这个时代根本没药品,九死一生捡回来的小命照样会玩完。

        柴火堆旁,郭绍说道:“杨兄,今日是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杨彪看了他一眼:“扯平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郭绍苦笑一下:“今后你我以兄弟相待,这世道,没兄弟,很难活下去。”